“大胆！”高湛果然气急败坏，愤怒的拍着面前的案几，震得盛满果品的金盘掉落了好几个果子。胡皇后也吓得不再为妹妹凄凄切切，而是不断地让高湛消消气。
兰陵王还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，语气平静地说：“北齐如今西有匈奴北有库莫奚东北有契丹西北有柔然，还有一直虎视眈眈的北周，八方受敌，国家不安，臣何以家为？王妃薨逝后，臣自是痛心，但悲痛之后也想为国家作一番抱负。府里的姬妾也不过是不想让王府显得太过冷清。续弦一事，万万使不得。”
高湛渐渐在胡皇后的安抚下平息了怒气，听到兰陵王如同汉朝大将霍去病一般义愤填膺的说辞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还能说什么？有什么比得到一名精忠报国的将军还重要的？再怎么觉得自己是被驳回了圣谕，也只好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：“好，倒是朕小瞧了兰陵王了。快回席，让朕与朝中大臣好好敬你一杯。”
“是。”
高孝瓘大步流星地回席，浅愫看着他向自己微笑着走来，便觉得彻底安心了下来。他都已经说出了国家不安何以家为的话，是不是就表示，他不会再娶别的女人。他的兰陵王妃，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？
但如果是玉儿呢？
不知为什么最近老是想到她，明明没有见过，却还是在脑海里一遍遍描绘她的样子。究竟是多美好的女子，才能让高孝瓘这样的人为她驻足，矢志不渝，枯等成灰？
暗处，是一个被重重叠叠的帷幕隐了容貌的女子，从黑暗里探出半个身子，狠狠地握着自己的拳，好大的胆子，她可是皇后的妹妹，居然有人敢拒绝她！
可是，那个人生的实在是太美了，无论是举酒浅饮，还是侧目微笑，下颌线的弧度，眼角的笑意，都完美得无可挑剔。
总有一天，她要让他娶了自己。
晋阳宫里，浓郁的香气蚀骨，高湛躺在龙榻上沉醉的闭着眼。
和士开一边弹着琵琶一边和胡皇后眉来眼去，有意无意的摸手调情。可他今天却显的有点心不在焉，心中一直暗自想着太子高纬忽然召他让他做的事。
劝皇帝退位，这可是件大事。
太子大概也已觊觎了皇位许久，坐在太子位上太久，难免会想要再往前一步，他已经是等不及了吧。劝高湛退位倒也不是件难事，但其中的利害关系却要好好想想。
若是自己助了太子，新皇定是会把自己视为助他登上皇位的头号功臣。新皇年幼，自己到那时便可只手遮天权倾朝野，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，可比倚仗这个失了心智喜怒无常的皇帝好的多。
审度完毕，和士开缓然说道：“皇上，您说这自古帝王，都已经化为灰土，尧舜，桀纣，又有什么两样呢？您应该趁年轻力壮的时候，恣意作乐，一天快活胜达万年，国事可以吩咐太子办理，您没有必要亲自操劳。”
高湛正在喝胡皇后递过来的酒，一边贪恋的闻着她身上的香气，眼睛都没抬一下，似是已经完全失了魂，只会呆滞的点头应允：“好。”
北齐王朝最近忙着准备登基大典和封后祭祖等附加仪式，皇宫里张灯结彩，上下一新，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。
高纬似是有心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，比起他的父皇来简直是勤勉得不像话。日日早朝，没日没夜的批阅奏折，国内的旱涝灾害在短短几日之内，也已经把后续安抚工作做的差不多了。老百姓们觉得之前所传的都不过是谣言，是自己误解了太子，于是纷纷感恩戴德，歌颂皇恩浩荡，不久之后的大礼到也成了众望所归。
宫人们对于新皇的朝九晚五则有些难以适应，他们之前哪里曾这么累过，整日只要陪着高湛喝酒吟诗，赏花赏月就好了，该他们费功夫的，也只有御花园里的桃杏李花什么时候开，娘娘今日又画了什么新妆而已，如果能再学背几首《诗经》《汉乐府》，就已经是吃穿不愁了。
而现在，不仅要早起晚睡，连拿到的月利钱也少了许多。新皇似乎并不像传的那样喜爱女色，整个后宫也只有新娶的大将斛律光的女儿斛律皇后一个，他们便没了娘娘美人给的赏钱，再加上新皇说宫里不必要的消费太大，大大削减了月利支出。弄得宫里一时间人人喊穷，怨声载道，与宫外人的歌颂新皇形成鲜明对比。
众大臣看着这个小皇帝倒也不像他父皇的样子，心里很是安慰，觉得有了美好的盼头，仿佛可以看到北齐不久的将来，便也都上行下效了起来。一时间，朝廷上下到也算得上是政治清明蒸蒸日上。
金銮殿里，再也见不到高湛与胡后同坐龙椅听政的不堪场景，高纬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坐在高位上，眼眸里是不符合年纪的精明与坚毅，俨然一个真正一国之君君临天下的模样。
早朝之后，百官跪了安准备起身离开，却不料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从高处传来。
“兰陵王，你留一留，朕有话与你说。”
新皇高纬道，但因隔得太远，便看不到脸上的表情。
高孝瓘止住脚步，回过身走到殿中央，侍立着等待百官尽数走光高纬与他讲话。自己这个弟弟向来不爱权位，这次怎么突然接受了高湛的皇位？而且仿佛是在一夕之间，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君王，竟是让他也看不透了。望着远处少年老成的高纬，高孝瓘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丝心酸的感觉。
“皇上请讲。”
“邙山之战，入阵太深，如果失利，恐怕会悔无所及”。
有一瞬间的恍惚，像是又看到了从前那个缠在自己身边，一声声叫着王兄的单纯少年。
愫愫，这都是你的功劳，让自己也开始贪恋起了亲情的滋味，于是不由得心软了一下，也不知是福是祸。
“家事亲切，不觉遂然”。
高纬的神色忽然一变。
高孝瓘立刻便明白了。正如其父皇高湛不爱听自己的三哥高孝琬叫他叔叔，而要处死他一样。家事？谁的家事？他已经开始猜忌拥有兵权的自己是否想要取彼而代之，真会把“国事”变成“家事”。
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以此为借口杀了他？
自己竟然也会犯这种错，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谨慎？
表情冷得像是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，握得指节咯咯作响，抬头望向冷笑的高纬。他的好王弟，够果断狠戾，做君王就应该这样。如果放在从前，自己大概就会为了树立新皇大义灭亲的形象而舍生取义了。
但是如今，他做不到。
不是因为自己怕死，而是，放不下那个放在自己心尖，想要好好疼惜一辈子的人。若自己走了，谁来保护她呢？任凭是谁，自己都是不会放心的。
狠了狠心，暗暗下了个重要的决定。却没想到这是一个也许会酿成大错，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。
当夜的兰陵王府，显得格外安静沉闷。
空气阴阴的，像是要下雨，却又一直不下，只是一个劲的让人觉得浑身压抑。
浅愫咬着银箸注视了高孝瓘许久，他从早上下朝开始，就一句话都不说知道了现在，阴着脸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，看得自己心里也没了底。
究竟早朝时发生了什么？居然能让向来不动声色的他也沉不住气了？
终于还是舍不下疑惑，放下筷子问起来：“近日发生了什么吗？为什么你脸色不大好……”
“与你何干？本王的事什么时候也轮得到你来管？”
高孝瓘像是愤怒了，竟连一眼也没有看她，决绝的甩袖而去。
霎时被他的反应吓懵，一时间连指尖也僵住了。
是啊，自己现在算是个什么人？
一个卑贱的姬妾，凭什么去管王爷的事？他是尊贵的兰陵王，而自己是不能见光的逆贼之女。凭什么？不是早就警告过自己很多次，他只是一个薄凉无情到极致的男子。把自己当做替身，而自己得到他的庇护，换来一世安好，这只一场人情交易罢了。
最近的心情怎么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，变的越来越贪得无厌，敏感冲动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。
感到眼睛里的水汽凝结的越来越多，直至看不清眼前的东西，直至一颗颗晶莹的眼泪砸了下来。她咬了咬唇，便感到眼泪滑入了口中，是苦涩至极的味道。
朝阳暖暖的透过窗户落进屋内，照得一室通明，原来已经是早春了。
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桃花香，闻到熟悉的香味，才稍稍从昨夜阴郁的情绪中走了出来。看了一眼因只有一人而显得诺大的空荡荡的床，苦笑了一下。
穿上金缕绣鞋走到镜台前，看着镜中一夜之间憔悴了的自己，觉得昨夜的伤心实在是可笑。即便身份变了，可她骨子里流淌的是安家的血，她不能丢了爹娘的脸，她不能那么不堪。昨夜，只当是一场哭过算过的梦吧。
于是故作轻松的笑道：“清影，快进来给我梳洗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