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氏退出了太保书房,神态仍是凄凉惶恐,虽然太保并未言明要如何处置她,但她心内也清楚今次害了王门一个子弟,迎接自己的必然不是什么好结果。

    回到自己的居所,因为太保已经派人过来,曹夫人派来监押她的家人便就撤离。雷氏入了自己的房间,打开箱笼仔细挑选,过了大半个时辰,才挑选出一件青色素雅襦裙换上,而后揽镜细照,略施脂粉掩去脸上的憔悴愁容,妩媚不见,只是脸色尚算红晕。

    她又在房中收拾片刻,少顷捧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,行到外间对一名侍女欠身道:“阿青娘子,能不能帮我拿住此物?”

    雷氏早先在府内也算得意,身边听用之人不乏,许多内外管事都长侍其廊下。可是随着曹夫人派人前来守住院落,诸多仆役早已一哄而散,唯独剩下几个完全没有去处的,仍是惶恐不安的立在这里。

    那侍女忙不迭上前接过了盒子,而后雷氏又出门去对太保派来的家人躬身道:“房内尚有几箱笼,俱是敬豫阿郎春秋衣衫,能否有劳送上一程?”

    那几人对望一眼,俱有几分迟疑,待到雷氏往一人手中塞入几枚金钱,这才松动了态度:“雷妪毋须客气,只是你要清楚,若当中夹杂什么因得主上不悦,或会牵连到阿郎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,没有,只是一些新衫而已,你们不信,我可打开让你们验看。”

    雷氏连忙摆手说道。

    待到那几人验看完毕抬起箱笼,雷氏才在他们看护下垂首往儿子王敬豫居所快步行去。

    大凡世家子弟,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傲慢、目中无人的积习,而在这其中,王太保的次子王敬豫绝对是个中翘楚。

    寻常人哪怕再怎么简傲,总有一二志趣相投、可作倾谈的友人,可是王敬豫无论在面对什么人,都是一副眼高于顶、不屑一顾的姿态。哪怕是在王太保面前,若是心有不悦,都敢不告而别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这样的性格,自然难有什么好人缘。而王敬豫也根本不屑与人有什么太多接触,在府中都独居一偏僻院落,自称格局。哪怕身边听用之人,若是找不到合自己心意的,宁肯自己去做,也不愿放低标准而去迁就。

    雷氏一行穿府行过,自然引得府内许多人立足观望,但却并不上前打招呼,只是站在远处低语议论。

    王氏庭门极大,雷氏行了大半刻钟,才到达了王敬豫居所外,不敢贸然上前,先使人上前去通传。过不多久,院内才行出一名年在十四五岁的娇俏双丫侍女,待见到雷氏身后不乏人和物,那侍女眉头便蹙起来:“雷妪不是不知阿郎脾性,你带这么多人来骚扰,我是不敢放行。”

    雷氏上前赔笑:“霜儿娘子毋须烦恼,这些人都不入内,只是把物件放在门边,稍后请你使人再搬入进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每次来,总要给人许多麻烦。我又不是听用于你,说了不只一次,怎么还是不知收敛!”

    那小娘子眉头微皱,脸色已是分外不悦。雷氏赔了许多笑脸,又将一套装在锦囊里、精美别致的玳瑁佩饰塞入其手中,才总算得以放行。

    小院不大,但却雅致,影壁后便是生长得郁郁葱葱的矮竹,当中点缀着许多已经开放或是半残的梅、菊。

    雷氏踏足这小院,脸上许多忧愁已经散去,到处打量,神态间不乏欢欣:“阿郎真是雅趣盎然,行在他这居所,让人都……”

    “噤声!你再说许多闲话,我就要请你出去了!”

    前方引路的小侍女转过头来,皱眉低斥道。

    雷氏闻言后连忙闭嘴,就连脚步都放得更加轻盈,同时示意跟在她身后的阿青娘子把脚步放缓。

    行到院内小楼前,那名叫霜儿的小娘子先行入进去,过片刻后才走出来,示意雷氏入内。

    雷氏见状,脸上喜色愈浓,提起裙摆步履轻盈,仿佛将要飞起,悄无声息、云朵一般飘入楼内。

    小楼并不大,入内后便洋溢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。这种香料雷氏并不陌生,还是早年一位求任交州的外官奉送给她,言道远邦异香,宁心安神,雷氏试过不凡,便俱都送到这里,甚至大妇曹氏讨要都推说已经没了。

    待转过一道围屏,雷氏便看到正有一个身披素氅的年轻人正坐在席上,手捧一份古简细阅。这年轻人容貌俊美,神态安详,单纯五官上明显可以看到遗传自雷氏的痕迹,便是王太保的次子王敬豫。

    看到儿子坐在那里,雷氏整张脸上都泛起隐约可见的光辉,待见到王敬豫抬头望来,便显得局促不安,手足都不知放在哪里。

    “阿姨你好啊。”

    王敬豫抬头对雷氏微微颔首,旋即又低头去看手中那古简,似乎只是看累了调整一下姿势。

    “阿、阿郎,你、你……”

    雷氏听到王敬豫的招呼声,神态便更显局促,原本巧舌如簧,眼下却不知该要说什么,待见王敬豫又低头下去,便识趣的闭上了嘴。

    “雷妪又不是外人,快快坐下。”

    这时候,那个名为霜儿的小侍女一反楼外疏远冷漠姿态,热情招呼雷氏坐了下来,又为其奉上酪浆,然后行至王敬豫身畔,小心夹了一块香饼添入小炉内,只是偶尔看向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的雷氏,眉眼间流露出明显嘲讽意味。

    雷氏枯坐良久,始终不听王敬豫开口,她也不敢长久观望,唯恐眼神灼热而扰人,于是便坐在那里左右打量,待见到侧面一扇窗户半开,便悄悄起身去用手慢慢掩上。

    “雷妪静坐即可,这种小事奴自为之。”

    那侍女霜儿见雷氏动作,便皮笑肉不笑说道。

    雷氏对她歉然一笑:“眼下已是秋寒,阿郎幼来体虚,须得谨记勿要寒风入室。”

    “雷妪叮嘱,奴一定深记。”

    那小侍女语调仍是甜美,只是望向雷氏的神态更加厌弃。

    又过小半个时辰,王敬豫才总算将古简翻阅完毕,让侍女将古简收起,这才抬头望向雷氏:“久不相见,阿姨神采仍好,你来我这里有事?”

    “无事,无事。只是心里有些挂念……”

    雷氏连忙坐直了身体,有些局促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没事?”

    王敬豫听到这话,不乏秀气的双眉便微微一蹙,继而摆手:“既然也已经见到,那你就去吧。”

    雷氏听到这逐客令,略有些失落,只是不敢多说,起身便往外行去,步履不乏沉重,频频回首,终于忍不住轻语道:“近来府上有喧闹,阿郎你听到过?”

    “略有耳闻,一些闲事。”

    王敬豫这会儿视线又落在身畔棋枰上,并不抬头,随口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那么,那么我就去了。”

    雷氏语调略有颤抖,行出两步后,却又转回头来,低语道:“阿郎独浸所好,这是好事。但闲时不妨抬头望一望身边人事,父母亲长都要敬爱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姨。”

    王敬豫听到这里,将手中棋子抛在棋枰上,抬头望着雷氏。

    雷氏听到这话,脸上又流露出神采:“阿郎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里终究是清静地,不喜喧闹,不乐接待太多闲人,你明白?”

    “我、我明白,明白。”

    雷氏双肩陡然一颤,脸色已是蓦地灰败下来,疾行走出了小楼,然后才站在王敬豫望不到的方向,频频对楼内那小侍女霜儿招手。

    小侍女满脸不情愿行出来,望着雷氏满怀怨气道:“你总来扰人,害我又要为阿郎所厌!”

    雷氏这会儿脸上却无软弱,只是嘴角噙着冷笑望着那小侍女,眼神复又恢复了冷厉。

    “你、你要做什么?我、我,阿郎可是最喜我在身边听用,你敢对我怎样?”

    那侍女见雷氏此态,心里略有发毛,色厉内荏道:“老妪将死,我才不惧你!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你惧我,只要你敬奉好阿郎。我警告你,若使侍奉阿郎有缺,老妪福浅,惟有怨深,化作厉鬼,也要将你纠缠一世!”

    雷氏讲到这里,语调虽是不高,声音却冷冽到了极点,脸庞隐有扭曲,似是择人欲噬。

    “我、我记得了……雷妪安心,我不敢、不敢疏慢……”

    待见那小侍女吓得花容失色,雷氏脸色才又恢复如常,抓住那小侍女的手,温声道:“阿郎喜你,是你福分。老妪与你,俱为贱人,若能敬奉主上得来喜爱,那是半生的福报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让自己侍女上前,把那盒子摆在小侍女霜儿怀内:“老妪劳碌半生,为儿积攒生仰之本。诸多地契物单,俱在这里,待到阿郎有闲,你交他收好。贱婢若敢自肥,我人虽死,杀你亦如杀鸡!”

    “我不敢、不敢,雷妪走好!”

    小侍女双手紧抱住那盒子,连连对雷氏欠身。

    待到雷氏离开王敬豫居所,便有人匆匆前去禀报曹氏。

    曹氏听说雷氏去见王敬豫,眸中已经泛起冷芒,直到听说雷氏不久后便被逐出,神色才有转缓,继而便叹息道:“我虽厌见胡婢儿,今次他却没有做错。那胡婢性贱,王门儿郎不过暂借其胎腹生养,若以为凭此能有什么长足进望,那是做梦。往常她也用起来顺手,只是最不该以奴婢之身,去驭使主人性命。太保不曾杖杀,那是尚念旧情,日后谁在府内再敢提起她,鞭杖逐出!”

    她说这话时,自是不乏隐隐的快意。但其实在王敬豫眼里,她与那性贱胡婢,又有多大区别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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